我并不把张杰新近创作的系列画《痕》完全当成“风景”来看待,我知道如果把它当成一种“主题”来理解也许会更合适一些。然而不知为什么它又总是唤起我对风景的联想,而且是一种辽阔的、诗化哲学意义上的意象风景。如果这种感觉没有偏离他创作的初衷,那么我想说的是针对张杰这种介乎于抽象和意象之间的绘画形式,把它理解成“风景”的价值应远远超过一般情结概念上的“主题”。因为今天的油画大都习惯于用“人”去直接表现我们身边熟悉和清楚的那些部分,而很少有人用“风景”去提示我们生命状态和生存经验中陌生和含混的另外一些部分。尽管这两个部分经常重合出现,但单就风景的面貌而言,它的语言形式仍然显得陈旧和老套。究其原因我只能说常规的风景描绘不是容易被误解而是确实存在着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由于它以自然情调、自然景象为抒情对象的淡逸态度,消解了哲学意义上的深度体验,因此在很大的程度上只能成为室内空间的装饰和摆设,而很难进入人的内心和精神层面成为学术关注的焦点。另外更为复杂的是风景的概念表面上正在扩大,当我们将很多事情的呈现都概括为一道风景时,风景的真实涵义已经在缩小,它的难于把握使真正绘画意义上的“精神性风景”的风格化表述,陷入到一种程式化的制作之中;由于它供人参考和摹仿的样式太少,使“风景”孤立地处于一种荒凉、衰败的文化景观之中……
既然如此,风景的出路就在于如何去改变这种情形、揭示这种面貌、适应这种环境。我想张杰的《痕》恐怕就是出于这种动机,抑或是某种策略,他都大胆而又无所顾及地朝着“风景”走去了。然而从本质上讲张杰又不是一个无所忌的人,当涉及到风景的问题,他非常注意不去夸张风景的危机,只是在他想说明风景确实能够对我们的内心生活有所作用的时候,他才以“痕”这种方式去说明风景的意义。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常常是从形式设计入手,应该说他的作品主要不是诉诸情感,而是诉诸智性、诉诸理解力。在他的意象表述中省略了事物的因果关系和装饰成分,虚化了物象的物理状态和物质意义,也就是说在不受任何物类界限和物象本质质量结构的限制中,突出隐喻的技巧和解构的力量。在《痕》系列画的创作方式上与传统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景有明显的区别,从构思到制作的全过程,他始终都牢记西克洛夫斯基的这段话:“艺术方法就是使表现对象变得陌生,从形式上对读者障碍……把一个对象从通常的理解状态,变为新的感知对象”基于这种认识他回避了现实主义的平铺直叙和一览无余与浪漫主义的无谓感伤和无病呻吟,摒弃了传统风景画中的透视原理和空间的纵深感。并用隐喻、象征、暗示的手法,通过一些绘画元素诸如:笔触、肌理、色彩、边缘、干湿、厚薄、松紧的微妙变化去激活意象结构中――形、韵、势、性、神、气的走向,并以此对常规风景的指称性语言进行改造,从而发展和加深风景所固有的多义性、复合性和寄托性。不仅如此,他还用佛教思想和庄学精神来空虚其心,静养其神,物欲之态,以无求有,自然而然,言不尽意,超以外,无为而为……于是,在他眼中万物都内蕴着“道”的灵性和“痕”的魂迹;一切都滋生在“致虚极,守静笃”、“静照在忘求”的东方哲学的精神之中。如果将他的作品再作引申,我们不难感到这些思想对他的创作所产生的支配性作用;但这里要指出的是这种“支配性”体现在画中,并不等于是对这些的臣服隶从和对自然的简单回归,它就是立足于人的本位并以当代艺术的价值取向去面对现实生活、去寻求对自然的亲近。在《痕》系列中我看到了这种努力,看到了类似安赛姆。基弗那样的高视平线的“鹰眼式视野”,它给我从高空俯瞰世界的印象,其眩晕、迷蒙、险峻、神秘、壮观的景象,在无边无际的蔓延中,看似一股气流、一条江河、一道闪电、一座废墟、一片荒原……但用这些最直观的联想去揣摸它的自然忏悔显然是不够的,倘若这些哀歌式的自然景象在他的思想演算确实存在着,那它仅仅是依托绘画元素的载体,他对绘画元素的亲和、对工作方式的喜好常常超过了自然景象本身;换句话说他的绘画不仅仅是停留在景物的表面去询问景物是什么,而是通过景物去整合元素,又通过元素去肢解景物。由于他曾受过长久的学院教育,其丰厚的学历和学养使他不仅懂得一笔一划的规矩和精微,而且更明白控制一幅画的总体格局所需要的那种严谨中的随机应变;他善于用刀在画布上的刮来抹去中找寻一些令人愉悦的效果,然后通过笔和排刷的轻重缓急来确定和丰富画面的主题和内涵,这样就使得他的画在精心设计中又不失绘画性的轻松和凝重。从而使我们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常常被那些迷人的效果所麻痹,而忘记了在那些效果后面所隐没的虚静风景和淡泊心情!它们似乎不停地蒸发出某种意义,又不断地在散失掉某种意义,这种幻觉的流逝,使他作品中的意象具有一种特殊的扩散性和流动感,它使画中的诗意失去了清晰的轮廓,使人觉得在模糊的轮廓外面大千世界的千转百回已经将它凝固成了道道驱赶不散、挥洒不去的暗淡辉光。
一个天才的诗人并不在于他能说出许多美妙的语言,同样一个出色的画家并不在于他能修辞太多的表象。海德格尔说的真好:“语言是存在的家,人就居住在这家中,说话的是语言,岊不是人。人只是在对语言作出反应时才说话。”它们“作为静的声音而言说”,就像张杰表现的天籁和大地的痕迹,它使我更多地体会到那些难以名状、难以控制的感觉,正是这些感觉构成了我对它作为风景的体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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